张蒡在折千纸鹤。
她并不是很擅长做这种手工活儿,说实话,她几乎不擅长一切细致的事。哪怕客人只是要求咖啡里加一份糖,她也总是会搞错成加一份奶。
她忍不住对着窗外的雨唉声叹气,手里那张方形的纸已经让她蹂躏得不堪入目。不要说用来折千纸鹤了,恐怕它连被称为“纸”的资格也没有了,它更应当把家搬到垃圾桶底去。
咖啡厅的风铃清脆地响起来,张蒡抬起头来,站起身的打算却被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打消了。其实那张脸已经开始陌生了,这倒不是因为他不常来,事实上他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来,张蒡甚至觉得,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是很乐意在这家咖啡厅里住着的。
他冲她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这笑容在过去他仪表整洁时是很迷人的,但此时他这样不修边幅,只能勉强说是不吓人吧。
她看着他,便更想叹气了。
他却没等她叹气,就开口道:“一杯美式,加一份奶不是一份糖,别再搞错了。”
张蒡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站起身去帮他准备。应该是下雨的缘故,咖啡厅里的客人寥寥无几,不仅老板娘懒得来看管,张蒡也在借机偷闲。
他摩挲着一只打火机,大抵是又犯了烟瘾,正在考虑要不要抽上一根。
风铃再度轻轻响起。
张蒡探头一瞧,朝着那进来的人微笑,“一杯拿铁,多加一份糖是嘛?”那人点点头,径直走到他面前坐下,低声问他:
“赵持哥,晚镜姐姐有新消息吗?”
他这才抬起头来看他,食指仍抚着那打火机的机身,面前的少年眼眸清亮,米色的风衣勒出挺拔的腰身,唇上已生了浅浅的胡须,哪里还像是当年哭丧着脸拜托他让晚镜少留一点作业给他的小男孩。
“没有。但是偶尔能联系上流景。”
赵持将打火机又收回口袋里,漫不经心地跟那少年解释,他略略低下头,看到擦得光亮的桌面上隐现的他的剪影,他该剃胡子了,要不然就应该抱着那把早八百年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的吉他去街头卖唱。
张蒡端着托盘给他们递上咖啡,忍不住提醒赵持,“持哥,我们老板娘说了,你一天最多只能喝三杯。”赵持笑笑,还没等他说话,便听那少年反驳:
“怎么?这里还有了老板娘?晚镜姐姐出钱出力,她失踪几天,就有人自称老板娘了?”
张蒡抿唇皱眉,把那杯拿铁又朝着他推推,“贺行云,晚镜姐姐在的时候,楚姐就是老板娘。”
贺行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赵持端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口,仿若漫不经心地道:
“行云,贺楚才是你亲姐。”
贺行云最恨赵持的“意味深长”,他气得转过头瞪向赵持,本想骂他没有良心,话却在喉咙里噎住了。他虽然全然对赵持没有关注,更是有些厌恶,此刻见到往日神气十足的他如此落魄,倒觉得自己对晚镜姐姐并无真心了。
赵持的落魄倘若只是流于仪表,这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动容的地方,只会惹人嫌弃。但贺行云看得出,他是彻彻底底精神上的颓废,眼眶下积着的乌青,微垮的肩膀,手腕处的牙印……无一不在告诉他,赵持精神的这根弦已经到了不能更紧绷的地步。
拿铁的香气扑鼻,可可豆以一种天真烂漫的姿态引诱他做一位安静品尝的绅士。贺行云也清楚开口得到的也只是被再三模糊化处理毫无意义的言辞。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他:
“赵持,你怎么了?”
“赵持,你怎么了?”
她绯红了脸颊,眼睛里像浸着星星,他仍嗅得到方才为了给自己鼓劲喝下的那一小杯伏特加没有味道的味道,汗湿透了他衬衫的后襟。
“我喜欢你,晚镜!我喜欢你!”
他像是一个迟钝的落后的呆板机器人,重复着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可笑话。
她却灿烂地笑起来。极其自然地探手过来帮他整理了衣领。
“我也是。”
“赵持,你到底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再问话的却不是贺行云,而是贺楚了,贺楚蹙着眉,指尖有力地点了点他面前的桌面,她指甲上的红色刺着他从回忆中回神。
“没怎么,只是……”
“你再这样下去,不说你的身体迟早要垮,你以为晚镜回来看到你这样就会高兴吗?”
“你这倒是想起晚镜姐姐了?我以为你把她忘了个干净呢!”
贺行云把杯子里的咖啡喝掉了一大半,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楚。贺楚并不理他,只专心跟赵持说话。
“你既然知道晚镜不对劲,为什么不去看看她,错漏百出的谎言,你就能容忍吗?”
“赵持哥能不能容忍我不知道,反正你是挺能忍。”
贺行云盯着咖啡杯里剩下的咖啡,继续不阴不阳地讲他那充满讥诮的话。贺楚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描画得极精致的眉扬起来,是不折不扣的警告。吓得张蒡轻轻去拽了拽贺行云的衣角,小声地提醒他:“你瞎说什么呢?老板娘最在乎晚镜姐姐了!”
“那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晚镜姐姐为这里出了这么多力,最后也只能被叫‘晚镜姐姐’,不像某人,整整五天没有晚镜姐姐的消息,她也能涂好指甲,描好眉毛,做她高高在上的老板娘!”
贺行云哪里在乎她的提醒,他仍是直言快语的少年人,想到什么就敢说什么,何况他最是看不惯贺楚,如今借机发挥,更是什么有的没的都敢说。
贺楚却仿佛听不见他说话似的。直接拉开了椅子在赵持右侧坐下。
“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你也别想靠自欺欺人逃避过去,你当然知道你该怎么做。”
“那你呢?你又怎么不去?”
贺行云存了要气她发火的心思,任凭张蒡怎么跟他使眼色,他都不肯闭嘴让贺楚好好同赵持说话。
贺楚仍然没有理他,只瞧着赵持,赵持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又摸出那只打火机,认真地抚着打火机的棱角。贺楚看着他,笑了笑,站起身来,又走到门口,她没有看向依旧沉默不语的赵持,也没有看向满脸不服气的贺行云,更没有看向愁容满面的张蒡。她只是看着那只风铃,晚镜亲手做的天蓝色的风铃。
“你以为我不想去吗?”
“我只是没有去的资格。”
风铃因她的离去悠闲地摇摆。
贺行云忿忿地喝完了他那杯已经变温了的拿铁。他正想要继续向赵持和张蒡谴责贺楚对晚镜的漠不关心,便看见赵持收好打火机,起身准备离开。
“你干什么去?”
张蒡也连忙询问:“持哥,你的咖啡还没怎么喝。”
赵持握住那门的把手,略显昏暗的灯光吞没掉他此刻的神情。
“去找一个对我说了‘我愿意’的人。”
风铃略显冗余地再度响起来。
靛蓝色的灯光爬上她略显消瘦的脸庞,她却难得笑起来,语气温柔:
“你怎么才来?”
他摸着那灯的开关,一只手还端着盛着食物的托盘,教她这一句僵在原处,不得动弹。
她又是笑,从那床上慢慢下来,轻薄的睡裙裙摆伴着她的走动微微扬起,隐现她精致的踝,是一种无意识的孩子气的引诱。
他的托盘被她轻轻接过,滞在开关的那只手被她牵住,又得到她的嗔笑:
“你怎么啦?我却不知你还有这么傻的时候。”
他直到被她按着坐到那床上才回过神来,毫无说服力地反驳她:
“我怎么会傻呢?”
她剥开一枚葡萄,许是那灯光的缘故,显得她眼波里像翻涌着晦涩的情意,他忍不住凑过去咬住那只葡萄,任由那微酸的果汁因他的唐突溅落衣襟。
“你好傻。”
她一指戳在他的额头,轻而娇,光是这点不足道的蜜糖便迷住他的眼。他情难自禁,扑住她,俯身嗅她发间,仍是令他欣喜的桂花香,那嫩而白的小花此刻仿佛细细地开在他心间,他凑到她耳侧低低地唤:
“姐姐。”
她的心跳扑在他胸膛,像是一只小鸟憩在他怀抱,他只觉得他的心跳也在下意识跟着她的节奏,“扑通扑通”,热血迅速地涌上来,他似乎连呼吸都滚烫起来。
她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
唇瓣冰凉。
她笑着说:
“傻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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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在中旬最后一天发出。笔调做了些改变,果然好写了很多,这章差不多抵得上过去两章了hhh